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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信
时间:2021-11-01
来源:尚一网
编辑:石慧
作者:鄢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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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是在常德后河度过的,而今,我对童年的记忆,除了袅袅升腾的炊烟、蓊郁葱翠的田野那些如诗如画的场景外,还有生动鲜活的方言。“搭信”就是其中的一句。

    那个时候,乡镇不叫乡镇,叫公社;村组不叫村组,叫生产队。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通常每个公社只有一部电话,还是那种通过摇把呼叫总机、再由总机转接的,所以电话是一种很金贵的设备,除了公社等政府机构能安装外,私人是不可能拥有的。老百姓如果有什么信息要传递,隔得远的,可以写信;隔得近的,比方说队与队之间,就只能靠“搭信”了。

    搭信是常德的方言,就是捎口信的意思。比起现在千里之外都能迅速联系的手机、微信、网络,我觉得搭信更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让人觉得亲切与温暖。

    住在我家屋子前面的邻居涂秀梅家要翻修房子,买了几车瓦,瓦匠们用板车给她送到了家。眼看到了中午,涂秀梅忙得两根辫子搭桥,实在没时间做饭,就请去镇上商店打酱油的邻居给她大女儿搭信,“好生下几碗饺儿,请瓦匠师傅们过中!”涂秀梅的大女儿在镇上的饺子摊帮工,我们住的地方距镇上步行也就几分钟的路程,等瓦匠师傅们走到时,涂家大女儿已经煮好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师傅们每人吃了一大碗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吃晚饭时,外婆和妈妈闲扯起这件事,说涂秀梅通过搭信就把师傅们的午饭安排好了,“是个搞事利索的堂客”。

    盛夏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看见最后一节课请假的同班同学周时华站在路口张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蔡老师要我给我爹爹姆妈搭信,今晚来我家家访,我姆妈把鸡都杀好了,叫我在这里等蔡老师。”蔡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周时华今天在班上和男同学打了一架,看来蔡老师是要上门念“紧箍咒”了。我同情地看了看周时华,心里暗暗地想,这下搭信搭出祸来了。然而第二天,周时华却在教室里兴高采烈地向我们炫耀,蔡老师不光没有“告状”,还阻止了爹爹动手打自己,最后只轻言细语地讲了好多道理,她皱着眉头说:“听得耳朵起茧子,宁肯让爹爹打一顿。”但是,从此后,周时华却不再打架,成绩也逐渐有了提高。

    我们公社建有一所高中,全公社适龄的学生都在这里读书,很多学生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一群一群结伴而行的学生背着书包在公社与大队之间穿行,他们自然就成了最好的信使。有某老师搭信叫某家长去学校的;有某家长搭信给某学生请假的;有某乡亲搭信叫镇上的某人办件什么事的;甚至有学生在上学路上被不认识的人拦下,请他(她)给镇上某个地方的某人搭去一条口信的。印象中,这些搭信的成功率都非常高,因为搜寻了我的整个记忆,没有发现失败的事例。

    我也曾给人搭过信。印象最深的是我读小学时的那次,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深秋,天高云淡,我在家吃了午饭后蹦蹦跳跳地去学校。经过大队部时,一个人远远地把我叫住,问我是不是某某小学的学生,我说是,他说:“给你们学校的张老师搭个信,要他来大队部接电话。”张老师当时是我们学校的名人,比起其他土生土长的老师,他干净帅气,听说还是从县城过来的,因此收获了无数学生的好感。我赶紧哼哧哼哧地跑到学校,找到张老师的宿舍,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大队部有电话,请他快点去接。我看见张老师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他从那间逼仄的宿舍里跳起来,连门都没关,就朝着大队部小跑而去,一边跑一边还表扬了我一句,“你真是个好学生!”看着张老师远去的背影,我想他一定是很期待这个电话的吧。没过多久,张老师就调走了。他的调走和这通电话有没有关系我不得而知,但当时搭信给他带来的喜悦,我是真切感受到了的。

    以上说的都是搭信的内涵,而我的外婆却凭借她的智慧,将搭信的外延也给诠释得淋漓尽致。

    外婆是一个睿智的家庭主妇。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外公便过世了,外婆帮着爸妈把姐姐和我抚养长大,共同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幸福的成长环境。在我5岁左右的时候,有段时间,家里逢年过节就会出现一个乡下来的大哥哥,外婆说那是外公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说实话,尽管姐姐和我正是渴望有同伴的年纪,但我们却不喜欢这个大哥哥。因为,他不光长得又黑又瘦,不怎么爱说话,还喜欢戴一顶黄帽子,把脸都遮了半截。他每次来家里都是靠着墙角坐,然后沉默着吃一顿饭,再沉默着离开。有一次,那个大哥哥走后,我听见隔壁的陈奶奶问外婆:“那个伢儿是你屋里的亲戚啊?哪里的哦?”

    “是老倌子(指我外公)那边的亲戚,三队的。”

    “莫不是想讲你屋里的外孙女儿?我看他过年过节都来了的。”(讲,在这里是结亲的意思)

    我当时还小,听不出陈奶奶这话是随便聊天还是存了打探的意思,但是一向温和的外婆却发了火,她斩钉截铁地说:“你莫乱猜,我的两个外孙女儿还小得很。”现在想想,外公的远房亲戚家应该是存了些什么心思,否则他们又怎么会让一个10多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多次来我家呢?外婆的恼怒在于对方不把话挑明,给她和爸妈光明正大拒绝的机会,而是就这么暧昧地一趟趟拜访,俨然有“流言蜚语下看你们怎么办”的试探。外婆似乎也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结束和陈奶奶的聊天后,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莫坏了我两个外孙女儿的名声!”外婆出身世家,曾是集众多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因为战乱,家破人亡后被带到乡下给外公当了童养媳,虽然命运多舛、生活艰辛,却在骨子里依然保持了良好的教养,女孩儿的闺誉在她看来是不容毁损一点点的。

    中秋节之前,那个大哥哥又来了,依然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这次外婆却一改常态,主动和他说话聊天,外婆问十句,大哥哥答一两句,我看见外婆几次欲言又止。我想肯定是善良的她看见这么个不善言辞的晚辈,实在讲不出请他不要再来了的话吧。当天下午大哥哥走了,晚上姐姐和我整理玩具的时候发现少了3个塑料娃娃。那个年代,塑料娃娃算是很稀罕很珍贵的玩具,那还是在武汉的姨妈刚给我们邮寄过来的。外婆和妈妈迅速判断出是大哥哥把玩具拿走了,因为当天我们家只来了大哥哥一个“外人”,而我们又把玩具拿出来和大哥哥一起玩过。外婆喊“洗手吃饭”的时候,姐姐和我按习惯把玩具放进了专门的布袋子里,再把布袋子挂在大哥哥坐的角落旁的墙壁上。外婆当时很愤怒,她坚持要第二天去亲戚家把玩具讨回来,但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放低了嗓门,和妈妈嘀咕起来,不一会儿,我看见外婆的脸色就平和下来。

    几天后是赶集的日子,外婆站在禾场里,不时朝三队那个方向张望。不一会儿,公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外婆看清来人后,却退后几步,站在屋檐下,大声和公路上的人打起了招呼。

    “是王家幺妹啊,赶集去呢!”

    “是的,三婶娘,赶集去,您老人家去不去?”

    “我不去。幺妹,帮我搭个信到某某屋里要不要得?”

    我立刻竖起了耳朵,某某屋里,我知道,是大哥哥的家。“要得要得,三婶娘,是么的事?”

    “他屋里伢儿中秋节到我屋里来玩,把我外孙女儿的3个玩具拿走了,那么大的伢儿怎么还乱拿东西呢?真是不晓得礼数。麻烦你搭个信,要他给我送回来!”外婆站在屋檐下,大声地说着。公路上的三队来人听清了,左邻右舍听清了,准备出门的陈奶奶也听清了。

    大哥哥逢年过节来我们家的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