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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田埂
时间:2021-10-15
来源:尚一网
编辑:杨鑫
作者:田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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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家地处湘西北山区,属于武陵山区向东部澧阳平原过渡的地带。在连绵数十里的群山之间,大块的平地是极其罕见的,且主要分布于河谷。由于引水便利,在河谷两侧的平地或边坡,常常形成聚居或村落。连片的农田包裹着村里的房屋和道路,向着更高更陡的山上蔓延上去,直到引水困难的地方,才转为旱地,由此形成了规模较小的层层梯田。农田顺应地形,或大或小,形态各异,被切割成若干块,田埂就是这一块块水田之间的界线。

    在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山区孩子的很多童年时光都是在田埂上度过的。跟着父母去田里干活,在田埂上嬉戏玩耍便成了有关农忙时节的最深记忆。湘西北地区的水田主要种植两种作物:水稻和油菜,水稻能达到一年两熟,油菜只种一季。小时候,由于村里人多田少,很多家庭不得不种植两季水稻,于是乡亲们免不了要受“双抢”的苦。

    为了保证早稻能赶早种下去,必须要让田里的油菜顺利收割,好让农田“休息”一个月左右,为后续耕田插秧做准备。春天的雨季恰逢油菜收割时节,大人们抢着雨季中的几个晴朗日子收割结籽泛青的油菜梗,晾晒在秸秆上,一直要等到油菜籽晒干。村民每天都沿着那一道道田埂去自家田里看看油菜籽的晾晒情况,心里默默祈祷不要下雨,因为下雨就会导致没晒干的菜籽烂在田里或发芽生根,这意味着半年的劳作付诸流水。因此,那段时间的阳光明媚是村里农人最欢喜的事。

    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将菜籽脱粒是乡间热火朝天的大场面,全家老少齐上阵,各家互相帮衬,沿着田埂依次收割。大人们在铺着垫子的田里噼里啪啦地拍打着晒干的油菜籽,经过成千上万次的拍打才能让菜籽从秸秆上脱粒,黑色的油菜籽随着拍打声逐渐在垫子上沉积下来。山间河谷此起彼伏的拍打声夹杂着小河哗啦啦的水流和鸟叫,让往日寂静的乡间田野顿时热闹非凡,宛如一场春日交响曲在大地回响。

    各家的妇女在家里准备可口的饭菜犒劳田里劳作的家人,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能做的就是帮着给大人们送水送吃的。沿着蜿蜒的田埂,把“补给”送到大人们劳作的田头,也算是为家里的农忙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收割过后的田埂显得开阔了很多,我和小伙伴们坐在田埂上看大人们挥汗如雨地劳作,听着他们之间的议论。用田埂上的秸秆和各种植物做成各种小玩具,有的能吹响,有的可以拼凑成类似小马驹小狗等动物的样子。此间种种乐趣,今天的小朋友很少能亲身体验了。

    油菜籽收割后,原本被遮挡的田埂就清晰显露出来。为了水稻种植这一重头戏,农田会休养一段时间。于是,村里的孩子就多了很大一块活动场地。我们沿着田埂奔跑,在低矮的田埂上从上往下跳,顺着田埂的边坡往下滑,捉迷藏、摘野花,甚至是玩泥巴,这些让我们感到快乐的活动,是如此简单,如此容易得到,那一刻田埂已经成了村里儿童的游乐园。

    农田短暂的“休息”持续到清明端午之际,村民就开始耕田插秧了。那时,农田会蓄水耕作,田埂也会被整修加固一番。为确保农田不漏水,会沿着田埂加宽一道矮于田埂的小堤坝,湘西北俗称:“掩渗”。待到农田被反复犁过,田埂也被整修加固完毕,会蓄水几天,于是家乡的梯田便以另一种短暂的形象示人。它们像一个个小水塘镶嵌的山间河谷,从山上俯视,农田化为一片片底色透黄的镜面,反衬着蓝天白云,阳光照射下,如碎金般闪烁耀眼。一道道区分田野的田埂则成为镜沿,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阵阵蛙叫随风游荡,那是一种无比熟悉和亲切的味道。

    插秧之后,农田很快铺上了星星点点的浅绿,水稻从稚嫩的小幼苗开始成长,慢慢盖住了田里的土色。农民像哺育自己孩子一样时常站在田埂上看着水稻成长,养育水稻实在是一件费力劳神的活儿。稻子渴了要灌溉,从引水的沟渠一路把水引到自己田里,水流要经过漫长的旅途。先从灌溉沟渠把水放到地势较高的田,然后顺地势在高处的田埂上挖开一个口子,让水往下方的田里流淌,如此这般连片的水田才能得到补水,湘西北称这个过程叫“赶水”。农田长时间暴晒而补水不足,会导致田埂干裂,严重影响后期蓄水。所以田埂对农田来说尤为重要。农民像爱护自家墙壁一样爱护着田埂,绝不允许田埂开裂或垮塌。

    炎炎夏日是水稻旺盛成长的时期,稻田由青变黄,意味着稻熟。早稻就是在一年中最炎热的酷暑收割,抢着收割早稻抢着耕田播种晚稻,老家称之为“双抢”,这是种田人最劳累的时节。全村集体出动,男女老少齐上阵。在夏日的清晨,不等露水晒干,大家就拖拉着嘎嘎作响的半自动稻谷脱粒机在田里劳动。村里的妇女和孩子负责割稻谷,递给男人们在机器上脱粒,男人们则一面脱粒一面挑着沉甸甸的稻谷回家晾晒。待到日上三竿,大家累得汗如雨下精疲力竭才能得半晌休整。这也是我这个农村孩子此前参与过的最为劳累的农活。全村兴师动众如此劳作持续半个月,才能将全村的早稻全部收割。然后又是一轮晚稻的抢种和培管,其中艰辛劳苦三言两语难以言说。这样的场景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发生在家乡的田埂边。

    故乡的田埂不仅是田间的分隔线,更是从家里通向远方的路。我家所在的村落并不靠近村里的两车道公路,每次外出,家乡的一道道田埂便是最近的路。村里的小学和中学要跨过几公里的田埂才能到,我和我哥上学时就是每天行走几公里田埂小道去学校,通往学校的田埂被学生们踩得光溜溜的。早晨时间仓促,为了不迟到挨老师批评,路上不敢耽误一刻。放学后就不一样了,常常慢悠悠游荡回家。一群人嬉戏打趣,遇到田埂边的大石头,一起坐在石板上一边做作业一边谈天说地,那是我儿时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光。

    后来我哥考上大学,那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小山村去大城市,我哥想让父母送他去学校。父母合计了一下,如果一起去的话,来往路费和其他花销都够我哥几个月生活费了,所以父母不得不说服我哥独自去学校。孩子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父母不放心,向村里很多熟人问了路,给我哥反复作了交代。于是那年九月初的开学季,我哥带着几个熟鸡蛋,几个馒头,揣着家里东拼西凑的几千块钱就向着未知出发了。顺着门前的田埂,我们送了他几里路,最后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在田埂上迈向远方,不停地抹眼泪,不敢回头看我们。父母也不忍心一直跟着,就在田埂上看他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在田埂的尽头看他上了开往远方的汽车。故乡的田埂就这样见证一个个农家子弟走出大山。

    后来我也考上大学,终于不用独自去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报道上学了,我哥大学已经毕业,开车送我去学校。望着窗外远去的一道道田埂,我哥不由自主吐露心声:“多美的田间小道啊。”我想起当年的往事,问他是否厌烦家乡这些弯弯绕绕的田埂,他说:“谈不上厌烦,反而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少时想着早点逃离,离开后又天天想起,这里是我们的根。”我深以为然!

    工作之后,我们哥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却始终忘不了田埂上的过往岁月。我时常梦见夏日里,金黄色的稻田像一片片抹了黄色奶油的面包片,叠放在大地上。鸡犬牛羊和远近的父老乡亲往来其上,山间温润的风不时卷起层层稻浪,送来阵阵稻香。我们还像儿时那样在田埂上奔跑玩耍。

    每年春节回家,冬季的田野正在“休养”,田埂光秃秃的,我们会沿着田埂走一段路,去那些我们儿时熟悉的田间小角落看看,放肆地呼吸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气息。不管家乡如何变化,每当走在故乡的田埂上,亲切感就扑面而来,因为脚下就是故乡,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