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把一棵丑树给我的时候,说它是李子树。
当初他们为老父母买下这座民房,修缮花了一两万,院子里大理石铺地,有两块园子,还特意栽上了老父亲喜欢的李子树、香椿树和月季花。月季花常开常放,香椿芽餐桌飘香,这棵李子树却孤僻得很,闷着头只管长,数年里长到镢柄粗,硬是没吐出一朵花。
子欲养而亲不待。亲切和善的老太太最先去世,后来是老爷子,院子里不复昔日的热闹。李子树一花不发,朋友也对它失去了耐心,问我要不要,说不要的话他们就要刨掉烧火了。我院子里有两棵杏树、几棵樱桃树,实在没地方收留它,又不忍心它被变成烧柴,便扛着锨镢过去移栽。
这棵树实在是太丑了,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两个很突兀的弯,像是有人故意折了两下;枝条任性生长,毫无章法地虬曲着,树枝上耸立着密密麻麻的尖利伢条子,显得桀骜不驯,野性十足。我尽量保全它的根,刨出来稍微修剪了一下。街道窄,前邻的房子很高,院墙外见光不是很好,但别无去处,我只好让它拘束地站在大门西了。
说来也怪,它好像很感恩我的知遇,很争气地当年就开了花。我觉得像杏花,可它的旧主人一口咬定是李子树。它就在我疑惑的目光里,花开花落,结出了两只小小的青果。
稻子黄稍的时候,青果由绿转黄,金灿灿的,身上染着美丽的红晕,绝对是杏子无疑。我摘下来尝了尝,又甜又沙,竟然是我喜欢的早熟麦黄杏,叫金太阳。
我对它越发上心了,给它把旁溢斜出的原生枝剪掉,肥水跟上。它一心一意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生长,竟然越过门楼上空,长成了蜿蜒奔跑的样子。仿佛为了报答我,它在第三年开出了一树繁花,结的杏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枝条上,沉甸甸地几乎垂到了地面。我拍了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点赞的人一大片,都羡慕我有一棵这么痴的杏树。
我给朋友打电话,让她回来摘杏子吃。她一个劲儿推辞,说管理不容易,哪好意思坐享其成。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催,诚心诚意地说:“这还是你给我的树呢,不管长在谁家的地方,结了杏子大家吃,不挺好嘛!”
她回来,看着硕果累累的杏树,说没想到它长得丑、开花晚,心却这么痴。两口子感慨地说:“树跟人也是有缘分的,在我们家几年不开花,到了你家就改了性子。”
难道树也随主人?我顿时如醍醐灌顶。在家乡,“痴”除了形容人痴傻多情,还用来比喻树皮实耐活、花果多。我突然想起跟爱人初识,他为我写的一首诗《麦黄时节》:你从故乡的田埂上走来/槐树花邀一街阳光/撒在你裙上/益母草叶子散发着清香……你说/看嘛看嘛/那一树杏子/我的心突然好热好热/好感激故乡的女孩/你的单纯和青涩/为我拷印出那么多命运相约的日子……
如今,那个为我写诗的人,早已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他走了,青青的杏子一样青涩的我,带着幼小的女儿,流浪他乡数年之后,辗转回到故乡,户口无法回迁,成了故乡的异乡人,就像这棵丑丑的杏树,被遮挡了阳光,只能别无选择地向着阳光努力奔跑。
心伤未愈,为了有时间陪女儿,我做了几年保洁,像没走出故乡的女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两手老茧,靠体力吃饭,仿佛忘记了诗和远方。后来女儿教会我在电脑上打字,才帮我打开关闭十年之久的另一扇窗。当我重新在曾扶持我成长的一家省刊发表散文《与花儿为敌》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一棵遭遇过雷击的丑陋的杏树,为了修复创伤、恢复元气,十年来与花儿为敌,在苦苦的沉默与挣扎之后,终于重新拥有了一树花开,散落一树金太阳。
感激文字,感激文学路上的阳光雨露,让我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不知道是否所有青涩的心,都要经过风雨的洗礼,才能走向豁达和成熟,我感恩生活给我的一切,更感恩文学,让我在两鬓染霜的时候,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当我站在黑板前,沐浴在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如饥似渴的眼光中的时候;当我带他们一起在丑树的绿荫底下做游戏,心无城府地开怀大笑的时候;当女儿们戏谑地喊我傻姑娘的时候……我突然醒悟,命运对我最大的恩赐,是让我历经沧桑,依然保留了一颗金黄明亮的心。
就像这棵杏树,无论岁月把它变成怎样丑陋的模样,无论气候怎样恶劣,它还是每年都要捧出无数金色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