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静
你其实并不是我血缘意义上的爸爸,在我亲爸去世后两年,你来到我家,那时我六岁,娘让我喊你“爸爸”,我断然拒绝。和我温和儒雅做会计的爸爸比起来,你这个屠夫让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厌恶。我对我娘的选择充满抗拒和无奈。
从那天开始,你便和我成了“一家人”,家,也成了我最不想回去的地方。放学后,我下河摸虾,上山抓鸟,满大街瞎转悠也不愿意回去面对你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你看起来那么邋遢,那么恶俗,吃饭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声响。一开嗓,满大街都听见。还常常一口痰吐出来,好像地上都会砸个坑。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从心里厌恶你。
镇上的人都叫你张屠夫,谁家的孩子不听话了,只要说一声“张屠夫来啦!”孩子立马乖乖的。大人们见了你都递烟寒暄,为的是明天能从你手上割块好肉。一背身就说你又抠又狠,杀牛宰牛做的是杀生的行当,称肉过秤短斤少两。每当我放学回家途中,他们都会恶作剧地调侃我:“丽妹子,你的屠夫爸爸又给你炖心肺汤喝啦?”每次听到这样的调侃,我都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路狂奔回家,扯着娘大哭:“你要他走!我们家不需要他!”娘便抱着我边抹眼泪边说:“你伯伯是个好人,你莫听别人嚼舌根,这家里一切都指望他呢!”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着,你在外面粗声大嗓,在我面前却总是努力轻言细语,我从不给你好脸色看。你给我夹的菜我都会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你从集市上捎回来的吃食,给我买的学习用品,从不直接递给我,都是放在我床头的抽屉里。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给予的一切,却从不对你说一个“谢”字。
那年冬天,我和几个伙伴约好了上城去玩,特意起个大早赶早班车。车子缓缓启动,经过屠宰场,我看到一个身影,佝偻着,背着半副猪肉,蹒跚着往前走,我认得那是你。猪肉很重,大冬天你的头顶上冒着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你的身影雾蒙蒙的。我只晓得你每天在肉摊前吆五喝六,却从来没看见过你辛苦的一面。同伴喊我:“看,丽妹子,那是你爸!”我梗着脖子说:“他不是我爸!”但是就在那一刻,在我心里,在某个柔软的地方,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微微颤动。多年以后,我看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便会想起你在那个冬天早晨佝偻的身影。
十岁那年,你带我和娘去你老家过年。过年总是孩子们最盼望的,即使是在我并不喜欢的你的老家,我依旧玩得很疯。和你家三亲四眷的一群孩子们摔泥巴,点爆竹,玩得不亦乐乎。有一天下军棋,我再次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那群孩子们悻悻地叫我“拖油瓶”。这个称呼让刚刚还得意忘形的我恼羞成怒,我一把抓住那个孩子,仗着自己生得牛高马大,把他推进了猪粪池里。裹了一满身猪粪的败将自然是嚎哭连天地告状去了。他妈妈,也就是你妹妹,听了儿子的哭诉,从屋子里冲出来指着我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说你是个拖油瓶就是个拖油瓶,我哥是瞎了眼,挣钱赔到你家那个无底洞去了。”我娘孱弱,抱着我簌簌发抖,还一个劲地让我道歉,我红着眼睛拉着我娘说:“我们回家!才不稀罕呆在这儿!”这时候你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对你妹妹吼道:“谁说她是拖油瓶?她是我闺女,你们谁再多话,我饶不了你们!”说完,你推出你的老永久牌自行车,让我和我娘一前一后坐着,雄赳赳地回了家。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十八岁了。读高三那年,我情绪很低落,总觉得未来无望,同学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复习,我却一心只想逃离。清明节前夕,我执意要请假去给我爸烧纸。娘急得哭,骂我:“眼瞅着就高考了,别人都在奔前程,你还逃课!”你在旁边抽着烟,从来不对我的事发表意见的你,那天见我娘骂我骂得厉害,你破天荒地说:“就让孩子去吧!”说完,你又搬出你的那辆老永久牌自行车让我坐上去,载我去山上。到了山上,我给我爸烧香磕头,然后就在半山坡上坐着,心里愁苦得很。你默默地在我爸坟头供了一根烟,低声说:“老哥,这些年,他们娘俩没有挨过饿,没挨过冻,你放心!”其实,我何止是没挨过饿,没挨过冻,我吃穿用度比镇上所有孩子都好。你又走过来,远远地站着,对我说:“丽儿,想你爸你就哭出来,考不上也没关系,你毕业就回家待着,我养得活你!”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大哭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哭我爸还是哭你说的话。
如今,我早已结婚生子,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庇护我,我买房,你出钱,老燕衔巢,一点点帮我构筑一个温暖的家。我生子,你和娘带娃,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投入工作。你给我的温暖和爱,我都照单全收。而我回馈给你的,依然是不肯放下身段的淡淡的尊重。
今年,你六十岁,在你生日那天,我用极小的声音喊了你一声“爸”,你一愣,手足无措。脸上竟泛起羞涩又紧张的笑容。一时之间,竟不知怎样回答我,转头又给我夹菜去了。
今天,我要坚定地对你说:“你是我爸爸!我是你闺女!”往后余生,让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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