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年尾的一个上午。
我照常在房里看书。书看得慢,仿佛是故意在等待什么降临。我知道,是在期待着一场胜利重逢,再次感受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慨。
这是灵魂小聚,一场由文学世界带来的丰富,读者像一个被爱情遗忘的人,在旁人的爱情中找到了慰籍。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日常的阅读,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在书中毫不相干的人中寻找孤独的同伙。
现实永远有克服不了的短处,于人的心灵深处总是爱莫能助。我在这座城市,真说不清是受到了礼遇还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我走向城市,完全是自投罗网。
城市热闹非凡,但让人感到有头有脑的人总是少之又少。
城市新闻里没有我,小道消息里没有我,花花绿绿的排行榜上没有我,甚至连负面信息也没我。假如中央电视台记者突然有一天采访我。我不会担心抓不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失去对城市爱恨交加的表达。
一个饱受生活经历年过六旬的老小孩,总是不缺幼稚的像孩子似的想法。人有一颗奇特的心灵,可爱又有点不可救药。
书里的人和事,让人想起想忘掉却忘不了的人。
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老年突然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不及。幸运的是,尽管我们全身陈旧得毫不出色,如果将其比作一架机器,那么所有的零件都磨损得经不住任何不近情理的颠簸。惟有那副脑筋还是崭新的,好像还可以用两辈子。
人的牵挂,可以成功地避免遭人遗忘的衰老。
我们曾生活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站在一起,一瞬间就会领悟很多,都相信以后彼此都不会失望,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不和谐。
人是怀着一肚子秘密老的。
我们都装作不知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实,却装作不知对方已知情,都未曾想到有朝一日相互能成为宽慰自己的良药。只是不得不承认,大半辈子可谓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在一间温暖少许的屋子里想着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感到枯燥的对方。
对方都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始终在犹豫之中,好像在下一局棋。即使一个为之心碎心酸,一个痛不欲生,虽然都有死去活来的时候,两个人却也难在一个屋檐下。世上没有人愿意充满风险地拥有。
一个人活了那么久,竟没活到万念俱灰。我时常审视自己,感慨人的奇怪,不仅活出了耐心,还收获了一种顽强,甚至还有一种不明不白的自豪感。
二
任何时代,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个人都感到受用。
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的在一个地方,需要找个机会到远处蹿上一趟。我满世界跑了50年,最后比较,最佳去处还是老家。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能与老家一比。当我每个月习惯背弃生活了30年的所在城市,走向深山老家,我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对故土的爱。
没有在故土的日子永远是虚空的。
我把感受告诉辞赋大家张天夫老兄。他处心积虑为我寻觅了一块石磨老物件,刻意地凿了他的手书“草园”二字送与我,算是给我老屋的命名。他是要把我的感受做实。一个名字刻上石头,再改几乎不可能。天夫兄是杜绝我改动。他以为我是一个从众的网民,把真名收在家里,微名用坏就扔了,马上换上另一个名。没有人会想到市场一次性消费品竟包括人名。不知情的人会以为,网上有好多人换名字,其实就是那么几个人在换着名出没。
天夫兄让我发现,背弃城市的大有人在,何止我一人!那是一支队伍,浩浩荡荡。
老家老屋从此前所未有地有了大名。
城市日子的方便、富裕是建在楼阁中的,任何扎根的意图都与现实相悖,所有傲慢的打算都会无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点变成了现实,那就是落叶归根回到老家。人只有在此时,才像一个胸有成竹的人。
几年间,我几乎把老家分水岭吃了个遍。每家千篇一律地热闹,一桌人毫无顾忌地喝小酒。一样的粗声大气,让人感到门口三尺硬土的厚实。只要我在老家,他们一约我就到。他们在确认我和他们几十年不在一起,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们说我随和脱俗。其实我是在入伙。
戴林凡养了5头黄牛。他在饭桌上没有掂量地说,余志权,我明年宰牛,你不到我不杀。这虽是酒席之言,可无半点玩笑。
他没想到一句话暖了我一个冬。
他们的小聚小酒与节假日无关,完全是心血来潮。去年暑假期间,戴述权从外地打工开车回来,在山岭上遇见了散步的我。他停下车想都没想,打开车门就说,余老师,明天中午到我家聚。
面对一份突如其来的诚意,他不想我也不想就答应了。
酒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顺口的还是分水岭上的人和事。个个都是评点大师。匪夷所思的是,不管说谁,他们都没有分歧,只有互相的补充。他们不以为我在城市待过30年就能强过他们,和他们截然不同。他们从不要我说点什么。人活到老最后说起话来口气竟也是差不多。
分水岭人不局限于节假日,常聚小酒。我感到他们是以此卸掉生活中的一份沉重,以此模糊触摸到的生活边缘。酒是可以让生活沉重变得轻飘飘的。他们是父子,是邻居,却更像是一帮烟火不断的同伙。
我不停地往返老家,而且次数越来越多。我想,只要岁月不缩水,我的往返最后停靠肯定是在老家。出奇地是,我只要往返老家,身体竟没有任何“故障”。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故障”有时是非常陌生的。别看一时没有,它却潜伏在周围,如影随行。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我安然无恙。可谁也不能保证“故障”不会不动声色地将人逼近,让人经受无可奈何。我想,即使这样,我也能依靠潜在的一种辨识能力寻到老家的方位。
勇军老弟去年过节带回了几件酱香白酒。他没有客气地交待我:老大,你就在家请客。我大喜过望。心有灵犀,兄弟间的交流往往是多余的。
人一过甲子,手脚已力不从心。好多事只能是望事兴叹。勇军懂老大,交办了一件适合我的事。从此,我每月回到老家总有一餐的热闹。
三
几次梦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倜傥之人,在老家对门山岭上说要帮大家理财。父亲说,他是祝吧。他死了还是我们余家掩埋的。
我对祝吧的印象来自父亲。父亲在世时给我说过此人。他是我们余家屋场之前孙家屋场的主人。他染上毒品把祖辈父辈积累的富甲一方的家财败得永无出头之日,不计后果地落实了“富不过三代”的老话。
在梦里我知道,这个揽资的人是从城里来的,是个赌徒。我要拿出手机报警,可手机不是坏了就是不在身上。这种奇怪在梦里是正常的。
赌和毒是公害。一旦染上,就跟一个人身体某个器官患了绝症,其它器官再好,也保不住这个人的存活。得绝症的还可捐献好的器官,奉献他人,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涉赌或涉毒人就没这样幸运,那是一身的绝症。即使有一点良好也无人敢接受。我想说这些梦话,可发现没有一个人理我。他们对一切道理充耳不闻。他们都明白,一个人要赌要毒不是别人拦阻得了的。
赌徒毒棍没有一个胆小如鼠,即使再负责的父母,除了眼睁睁由其自生自灭,再就是企望早晚有奇迹发生,希望有一个耐性足够不怕事的人能够接受他。现实却少有这样的乐观。一个人只要走上赌或毒之途,没有任何人能够忍受哪怕只一天。
汤司令是我老家的小兄弟,一个没有苦不敢吃的人。他扣吃扣攒按有出息的局式为儿子准备了一手吃穿不愁的好牌。儿子却不以为然,把它打得稀烂,好像生逢其世地与赌徒为伍,断送了一个妻女双全的家庭,刷新了“富不过一代”的纪录。
每次和汤司令小聚,我还是不知所措,有着表达的障碍。他话不多,只一个劲地喝酒,好像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了。他应是明白了,人生好多问题是无解的,也是毋需解的。年前他说,老大,我不住车库了,弄到了一套廉租房。一个人活到60岁了从头再来,应是悲欣交集,有着弘一法师的境界。
在白天,我想起晚上的梦境,总觉得就是现实。现实是白天的梦,梦是夜晚的现实。
微信扫一扫:分享
微信里点“发现”,扫一下
二维码便可将本文分享至朋友圈。